大地朗照家園
作者:劉東黎(中國林業(yè)出版社社長、總編輯)
“土生萬物,地載群倫?!蓖恋厥侨f物的根基,生命、生產、生計、生活、生態(tài)、生業(yè)等皆與土地有關。人在大地上培育作物,保護大地上的農作物和生態(tài),在表面上是一種營生,是為了得到維持生命的那一點食物,但其實,是在另一種非凡的意義上進行筑造。勞作,就是人在故園的扎根方式、定居方式。寒來暑往里勞動、耕耘與收獲,能幫助人們堅定信仰,通往永恒。
萬物自行綻放
世界有時可以從一副簡單的農具、一株普通的植物、一件沉默的藝術品中涌現(xiàn)。大地是承受者、開花結果者,它伸展為巖石和水流,涌現(xiàn)為植物和動物。
鞋具磨損的內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,凝聚著勞動步履的艱辛。這硬邦邦、沉甸甸的破舊農鞋里,聚集著那寒風料峭中邁動在一望無際、永遠單調的田壟上的步履的堅韌和滯緩。鞋皮上粘著濕潤而肥沃的泥土。暮色降臨,這雙鞋底在田野小徑上踽踽而行。在這鞋具里,回響著大地無聲的召喚,顯示著大地對成熟谷物的寧靜饋贈,表征著大地在冬閑的荒蕪田野里朦朧的冬眠。這器具浸透著對面包的穩(wěn)靠性無怨無艾的焦慮,以及那戰(zhàn)勝了貧困的無言喜悅,隱含著分娩陣痛時的哆嗦,死亡逼近時的戰(zhàn)栗。
這是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在《藝術作品的本源》中對凡·高名畫《農鞋》的解讀,傳遞出一種撥動心弦卻又難以言說的思緒。暮色黃昏,畫面中未出現(xiàn)的農婦脫下鞋子;晨曦初露,農婦又把手伸向它們;或者在節(jié)日里,農婦把它們棄于一旁。勞作者的眼里沒有風景,這一切對農婦來說實在太過尋常了。然而在無聲的召喚與模糊的直覺里,一雙布滿風霜的農鞋,在作品中走進了存在的光亮。
通過一個器具,農婦被置入存在者顯現(xiàn)的恒定中,被置入大地無聲的召喚里;農婦自此才對自己置身的世界有了把握,世界和大地開始為她而在。
在海德格爾眼中,農人的勞作與自己的哲學思考非常類似。他本人的工作室就設在一個開闊山谷的陡峭斜坡上,只有三個房間:廚房、臥室和書房。從窗口望出去,狹長的谷底和對面同樣陡峭的山坡上,疏疏落落點綴著農舍,再往上是草地和牧場,一直延伸到茂密的杉樹林。墨綠色的叢林中,不時閃出一片淡綠色的林中空地,在陽光下,白羊黃牛、紅瓦灰墻一一可見。天天往返于田間小徑,穿梭于林中路上,海德格爾思考著“不可替代的大地根基”:
那永不停息的涌動者,蔭蔽萬物,讓萬物如其本然地顯相,讓萬物自行綻放,聚集萬物而讓其持留者,到底所為何來?
答案就在大地的風景和藝術中。一雙農鞋,連接著生命的來路與去路。凡·高的畫讓我們看到了一雙農鞋的“存在”,也讓海德格爾看到,農業(yè)與哲學有著最直接和最簡單的聯(lián)系。因為,農業(yè)是生發(fā)和維持人生存意義的源頭。人之為人者,是他能在身處勞碌耕作的境遇中,根基留在地上,仰望直抵天空,由此加入天地人神的合舞。這也保證了仰望最終得以貫通天空與大地之間。這一“之間”則分配給人,構成人的棲居之所。四者安排得如此美妙,仿若生命的起承轉合。
煙云橫流的循環(huán)之舞
在另一首中國古詩中,我們看到了與農鞋類似的器具(農具):
利器從來不獨工,
鐮為農具古今同。
芟馀禾稼連云遠,
除去荒蕪捲地空。
低控一鉤長似月,
輕揮尺刃捷如風。
因時殺物皆天道,
不爾何收歲杪功。
元代王禎的詩歌《鐮》清晰表達了先祖對農具的深邃認知,是一種“大地詩學”的范例。一把鐮刀,一種再尋常不過的農具,同樣參與了天地人神相互應和的“循環(huán)之舞”。詩人出其不意地用了云、月、風等事物與之比擬,甚至關聯(lián)著高不可問的“天道”。
“眷然撫耒耜,回首煙云橫。”(柳宗元《首春逢耕者》)在永州郊外,柳宗元在春耕時無限眷戀地撫摸著農夫的犁耙,回看漫天霞光,對天意流轉的敬畏化作靜穆的寧靜。這首詩不應解讀為貶謫路上天色欲晚、人生將殘的悵然。煙云橫流在天地人神的“循環(huán)之舞”中,四者相互映襯,相互隸屬,相互響應,相互照耀。
“煙暖土膏民氣動,一犁新雨破春耕?!保ㄡ屩怯蕖俄灩乓话偈住罚┦澜缗c大地不可思議的雄渾張力,就這樣深刻地聚集在被詩人凝視的鐮刀、撫摸的“耒耜”上。人培育和保護大地上的農作物和一切生長物,在表面上是一種營生,是為了得到維持生命的那一點食物,但其實,是在另一種非凡的意義上進行筑造。如果一種勞累與功績,只為追逐和贏獲最終的作物,那它們甚至是在反對和禁阻著生存的本質。農人對生長之物的培育,建筑師對藝術作品的建造,匠人對農具的制造,在最深刻的意義上,都是在用神性,用天地人神的“循環(huán)之舞”來度量人身。
土生萬物,地載群倫
世界上本來沒有“農作物”這種東西,它們都是從野生植物(主要是草本植物)馴化而來的。從“草”到“禾”的轉變,意味著某種形同進化般的重大改變。種植作物需要對田地進行分配,農業(yè)時代的飲食起居、筑場修屋等等,無不與作物的照料或看管有關。家人與鄰人在田地中進行勞作的場景,使古人對于“邊界”“產權”有了最初的意識。
最重要的是,照料作物需要一個穩(wěn)定的居所。當“植株的固定”引導了“人類居所的固定”,就得結束游牧狀態(tài),和自己的“作物”一樣定下心來,扎根于大地的某一位置,狩獵采集從此成為副業(yè)。不斷遷徙的狀態(tài)越來越令人厭倦,人類開始有了“家宅”或“屋宇”,“詩意地棲居”也就成為可能。
“糧食”是沉重的,相對而言,“蔬菜”是輕盈的。“蔬菜”總是存在于親和性、家常性的空間,如菜園里。它遠沒有“莊稼地”那樣富有文學意味,因此不太容易被引領朝向藝術的升華。不過,蔬菜也有著精神性的藝術形象,比如商朝遺民伯夷、叔齊“義不食周粟”,隱居首陽山“采薇采蕨”,故事流傳至今?!梆囌吒杵涫?,勞者歌其事。”農作物保存著某一時代中人類生活與植物之間關聯(lián)的原初經驗,而且“人不會真正的從水、燃料、蔬菜中異化。那些都是古老人類之根”(斯奈德語)。
陽氣在田,萬物生焉
古老的山毛櫸和黑色橡樹挺立在平原上,成群的牛羊如繁星點點游走于它們之中,還有一點憂愁的氣息,彌散在光彩迷人的景色之中。這是維吉爾《牧歌》里的鄉(xiāng)村景色,是田園文學的真正源頭。維吉爾的《農事詩》四卷,則以教誨為基本內容,穿插著神話傳說和對意大利農村風光、農民生活、日常勞動的贊頌。第1卷主要講谷物種植,第2卷講葡萄和橄欖,第3卷講畜牧,第4卷講養(yǎng)蜂,幾乎是文學式的科普寫作。自然代替了神職人員,通過農事詩的清唱,人與神合一,將人類提升到新的美德高度。
“農事詩”,一般是指“描述農事以及與農事有關的政治、宗教活動及日常生活的詩歌”。人之棲居在本質上是詩性的,這種詩性不是棲居的裝飾品和附加物,二者之間不可割裂。土地育化與繁衍的能力,是最具有傳說乃至神話意味的人類原始生活場景。
作物從土地中生長出來,土地一定具有孕育生命的潛能。在赫西俄德敘述世界開端和最早一代希臘神祇產生的《神譜》中,宙斯的姐姐德墨忒爾是豐收和農業(yè)女神,她在古希臘雕塑中的造型是“一位從地表中探出上半身的卷發(fā)女子,雙手上舉,手中握著結穗的谷物”。由于農業(yè)是廣大農民定居和安樂的基礎,后來德墨忒爾又成了立法、家庭和婚姻的保護神。
在東方,則有“見龍在田,天下文明”(《易經·乾卦》)之說。可見“文明”一詞最初的記載,就與農耕有關。經學家孔穎達釋:“天下文明者,陽氣在田,始生萬物,故天下有文章而光明也。”是故古代的帝王行“耤田”禮、率眾親躬的儀式,竟然從周代延續(xù)到清末,無他,蓋因農桑之業(yè)“真斯民衣食之源,有國者富強之本。王者所以興教化、厚風俗、敦孝悌、崇禮讓、致太平,躋斯民于仁壽,未有不權輿于此者矣。”(元代《農桑輯要》序)
“以我齊明,與我犧羊,以社以方。我田既臧,農夫之慶。琴瑟擊鼓,以御田祖。以祈甘雨,以介我稷黍,以穀我士女?!保ā对娊洝ば⊙拧じμ铩罚┫让裼谌f物復蘇的春季,祈盼五谷豐登,謂之“春祈”。秋日收獲,仍須祭獻于土地,謂之“秋報”。春秋流轉的土地上聚集著神性,因而被賦予了萬物的根基與源頭之意。
土地不僅是山川河流的護持者,更是邦國的象征。“(重耳)過衛(wèi),衛(wèi)文公不禮焉。出于五鹿,乞食于野人,野人與之塊。公子怒,欲鞭之。子犯曰:‘天賜也’。稽首,受而載之?!保ā蹲髠鳌x公子重耳之亡》)“塊”象征土地,是最要緊的“命根”,生命、生產、生計、生活、生態(tài)、生業(yè)之六生皆與土地有涉。天人感應,時空一體,人世興衰旁通于土地與作物,正是人間宏闊運行的自然之道,亦筑成上古華夏國家的根基。
“農事”一詞在《詩經》中并未出現(xiàn)過,不過朱熹曾在《詩集傳》中給出了《詩經》中11篇與“農事”相關的具體詩作篇目。不著意雕琢的歌詠,天真純樸的吟唱,勞動者種田、養(yǎng)蠶、紡織、染繒、釀酒、打獵、修筑等勞動場景,定格于千年歲月,無不是在世倫理的核心關懷。
“故務民于農桑,薄賦斂,廣蓄積,以實倉廩,備水旱,故民可得而有也……夫珠玉金銀,饑不可食,寒不可衣……粟米布帛……一日弗得而饑寒至。是故明君貴五谷而賤金玉”(晁錯《論貴粟疏》)。古代漢語的“社稷”一詞,是漢語文化永恒的母體和原型,它保留著“農業(yè)”與“國家”的原初關聯(lián)痕跡:“社”為土神,“稷”為谷神,前者是對“大地之神”庇護之力的崇拜(社祭的神壇也稱為“社”),后者則是對“作物之神”生養(yǎng)之力的崇拜。“社”代表安全的生存空間,“稷”代表穩(wěn)定的食物來源。
“入門聞號啕,幼子饑已卒。吾寧舍一哀,里巷亦嗚咽。所愧為人父,無食致夭折?!保ǘ鸥Α蹲跃└胺钕瓤h詠懷五百字》)一粒米,能盛盡天下悲苦,有如“一個民族的秘史”。農業(yè)是人間最苦的職業(yè),農民是天下最苦的人。大地的富足和寧靜,需要農民以一生勞瘁、滿身傷痕為代價。崔道融《田上》詩曰:“雨足高田白,披蓑半夜耕。人牛力俱盡,東方殊未明。”這是詩人于雨夜之中,看到冒雨耕作的農夫,嘆息良久,有感而發(fā)?!氨M日扶犁叟,往來江樹前”(李白《對雨》),也是在說農人終日勞苦耕種,即使在陰雨天也不能休息。民生之苦,稼穡之難,呼喚著詩人的悲憫與良知;客居異國他鄉(xiāng)的游子會把生育了他們的“老娘土”帶至天涯海角,也是對土地浹髓淪膚的無上感戴。
不違農時
中國現(xiàn)存最早歷法文獻《夏小正》,詳載了一年十二個月與不同月份的物候現(xiàn)象。農作物生長、成熟的狀態(tài)在不同的節(jié)令下表現(xiàn)不同,就連與之相關的動物,也有蟄眠、蘇醒、始鳴、交配、繁育、換毛、遷徙等物候現(xiàn)象。先民生活在自然之中,對季節(jié)性的物候轉折遠比后人敏感,對自然的感知和情誼也就更加敏銳和深厚。照料作物的強烈愿望,促使他們去認識時間輪轉、四季更迭、氣候變化等一系列決定和制約農業(yè)生產的自然規(guī)律。也正因如此,農耕社會的生活是從容的,有節(jié)奏的,生活的節(jié)奏與自然同頻。
春耕、夏耘、秋收、冬藏,一概以時令為轉移。春節(jié)、立春、清明、夏至、重陽、冬至等,都是與農時有關的時間節(jié)奏(以及與親人相聚之時)。與歷史積淀同樣厚重的歐洲相比,中國的二十四節(jié)氣“沒有陰影,沒有古風,沒有秘傳,沒有絢麗而又昏默的冤孽”,而單純是天地人神的流轉相遇,是非對象化、氤氳涵渾的節(jié)日、佳(家)節(jié)。
《尚書·堯典》記載舜帝的話“食哉!唯時”,記堯帝“乃命羲和,欽若昊天,歷象日月星辰,敬授人時”?!肚f子·德充符》中借孔子的話說:“死生、存亡、窮達、貧富、賢與不肖、毀譽、饑渴、寒暑,是事之變、命之行也……使日夜無郤,而與物為春,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?!弊魑锏纳L隨氣溫變化,生根、發(fā)芽、抽枝、展葉、開花、結果,“人時”同樣也要符合自然法則,讀書入仕者也要將四季農時了然于心。
“五畝之宅,樹之以桑,五十者可以衣帛矣。雞豚狗彘之畜,勿失其時,七十者可以食肉矣。百畝之田,勿奪其時,數(shù)口之家可以無饑矣?!保ā睹献印罚┳匀坏奶煜笈c節(jié)氣是天、地、人本身的存在方式與節(jié)奏,是萬物與人生的和諧之處,本就含有不尋常的交匯與經驗的構成。“田家少閑月,五月人倍忙。夜來南風起,小麥覆隴黃。婦姑荷簞食,童稚攜壺漿,相隨餉田去,丁壯在南岡。足蒸暑土氣,背灼炎天光,力盡不知熱,但惜夏日長?!保ò拙右住队^刈麥》)看似細微瑣屑的事物,卻在微小中包含了家族情感、民風習俗、人際交往等,蘊含著素樸的真理。
“豐年多黍多稌,亦有高廩,萬億及秭。為酒為醴,烝畀祖妣。以洽百禮,降福孔皆?!保ā对娊洝ぶ茼灐へS年》)對于華夏民族而言,國家的政治甚至都帶有農業(yè)物候特征,是為“節(jié)候政治”。一定的季節(jié),就行一定的政令。四時郊祭禮儀與農業(yè)生產對季節(jié)的要求渾然一體,神圣的順序不可更改。
“是月也,天氣下降,地氣上騰,天地和同,草木萌動。王命布農事,命田舍東郊,皆修封疆,審端經術……”(《禮記·月令》)四時物候決定著植物、動物的生長,也決定著人類生活的基本形態(tài)。比如孟春之月天氣下降,地氣上升,天地之氣相混合,于是草木萌芽。天子會親自頒布與農事相關的法令,農官依旨前往東郊,修理冬天荒廢下來的耕地疆界,把溝渠路徑重新查明修理,根據(jù)不同的地形特征,種植不同的作物。把握農作物生長時間、觀測動植物生長活動規(guī)律的生活技藝,與對自我生命規(guī)律的認知高度重合。農事與節(jié)氣,就是中華民族的心理文化時間。
農事如同詩歌、歌謠、節(jié)日一樣,有格調,有節(jié)奏,有智慧?!对娊洝分邢喈敂?shù)量的農事勞動描寫,開啟了東方農事寫作的源頭,“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。春日載陽,有鳴倉庚……”從年初寫到年終,從種田養(yǎng)蠶寫到打獵鑿冰,反映了一年四季多層次的工作面和高強度的勞動,是“農事詩”的起源和典范。如崔述云:“讀《七月》,如入桃源之中,衣冠樸古,天真爛漫,熙熙乎太古也。”氣候的變遷帶來勞動方式與景物的變遷,晝之陰晴與夜之濁清交替更迭,深度影響著人的思緒、情感、氣質、性情以及審美態(tài)度,最終影響到文學藝術的風格面貌、文辭舞詠。
詩就在農田的近旁
“生”字在甲骨文中的寫法,頗似草木從土壤里生長出來的形態(tài)。單純從藝術的角度來看,農作物不是奇花異草,缺少構成“風景”繪畫、山水詩作等所必要的透視法、事物輪廓和相關的藝術理論。
然而,“就在糧食的近旁產生了詩”(普里什文語)。陽光、草木、原野、禽鳥,以及與此相連的原初語境:物候、星象、季節(jié)、勞作、繁衍……大自然的壯麗語境,尤其鄉(xiāng)土生活中存在與保留的自然之象,比如麥子、河流、莊稼等,無不是藝術世界最基本的母題。
“雙手勞動,慰藉心靈”(海子《重建家園》)。海子的詩帶有一種“原詩”的性質,純粹、明朗而神秘。麥地就是詩人理想中的人神和諧共處的家園,是心靈能夠棲息的精神實體。農夫粗糙的身軀沉沒在田野里,笨重的膝蓋深陷在泥土中,艱辛的生存與勞作,使得農業(yè)、土地與作物同時具有一種沉默、痛苦而又耀眼燃燒的詩歌意志,對于包括工業(yè)文明在內各個時代的思想藝術,都具有無可回避的、隱秘性的塑造作用。它帶有一種直抵本質的生存哲學與詩意,穿透束縛在人身上的意識形態(tài)、道德情感、價值觀念,持久影響著人類的終極關懷。
“他已經失去了連貫的思維;這里只有完美的勞動韻律,一遍又一遍地翻耕土地,土地令他們擁有了家庭,土地是他們的衣食父母,土地成了他們的上帝。土地中有財富與秘密,土地在他們的鋤頭下翻轉……或許土地本身就是一種輪回。他們在土地上耕作,一起勞動,一起在土地上創(chuàng)造成果——無需任何言語?!保ㄙ愓渲椤洞蟮亍罚┤耸罍嫔?,唯有土地依舊。古老文明在歷史的動蕩中遲緩前行,犁鏵沉重,但土地是他們此生的起源和終結點;土地的生息枯榮和莊稼的新陳更替,構成了他們人生的全部。他們身上的藍襖,田壟里的綠苗、土黃色的干涸河床,共同構成鄉(xiāng)土中國沉默而永恒的風景。土地誕生一切,養(yǎng)育一切又收納一切,這是農耕民族共同的生命背景,最終凝成了壯麗的大地詩學語境,成為折射我們生命情感的榮耀之光。
“數(shù)不盡的密密的村莊,雞鳴和狗吠/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/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嘯著干燥的風/在低壓的暗云下唱著單調的東流的水/……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,許多孩子的父親/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了/而把失望和希望壓在他身上/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后旋轉/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”(穆旦《贊美》)。土地是萬物的負載者,興盛與衰亡的命脈都根系于土地之上。田疇墓地間承載了人類生活的軌跡,托舉起古老凝固的文明,以及所有的人事繁衍。農民是歷史的支撐者、沉默者,他們安土重遷,安于永遠輪回的生命,鄉(xiāng)村是他們的全部生活,是古老族譜里無盡循環(huán)的歷史,書寫著一方血脈的綿延連亙。人棲居之處即為家園,離開它時,則成故鄉(xiāng)。
“在寒冷的臘月的夜里,風掃著北方的平原,/北方的田野是枯干的,大麥和谷子已經推進了村莊,/歲月盡竭了,牲口憩息了,村外的小河凍結了,/在古老的路上,在田野的縱橫里閃著一盞燈光,/……在門口,那些用舊了的鐮刀,/鋤頭,牛軛,石磨,大車,/靜靜地,正承接著雪花的飄落?!保碌对诤涞呐D月的夜里》)略顯荒蕪的村莊里,雖然是北風凄緊,寒意徹骨,但也能看到、憶起并感懷農村生活的靈魂和氣息。詩人目光里全是與農人們生活密切相關的事物。一種感性氛圍悄然化解著寒夜,成為一種慰藉的力量。那些被歲月銷蝕的事物,散發(fā)著悠遠陳舊的氣息,鋤頭、牛軛、石磨,是承載無窮回憶與希望的容器。這些事物也許僅為自己而存在,然而在寬厚的大地上,詩人傾聽村莊的聲音,真正領會到家園的存在。
“無邊無際的大玉米地里有什么?肥壯的玉米棵遮天蔽,一片連著一片。無數(shù)的刺猬、兔子、黃狼、草獾,還有狐貍,都從里面跑出來。各種鳥雀一群群鉆進鉆出,喧鬧著。你站在玉米地邊,可以聽見十分古怪的聲音,有咳,有笑,有呼呼的喘息”;人在玉米地里,好像“來到真正的家,身心都放松下來。玉米綴的氣味,泥土的氣味,青草的氣味,什么都混到了一起,涌進肺里。這氣味養(yǎng)人哩。”(張煒《鉆玉米地》)這也是在詩意觀照下的自然村社,隱藏在大地風景之中,和世界發(fā)生著神秘的關聯(lián)。玉米地里透著大自然的繁茂氣息,讓人們可以在一種更加親密、友善的關系中彼此相處。糧田和作物,化作人類內在生命的一部分,同時讓農人在大地上找到他們的歸屬感。耕耘栽種、滋生繁育的奇跡,生命一次次輪回轉化,開啟生生不息之源。這是傳承千年的土地哲學,也是亙古不變的生命至理。
天地氤氳,萬物化醇
作為大地生命共同體中的螞蟻、蜜蜂、麻雀、杜鵑、野兔、驢子、麥子、麥田、樹林等,在很多時候,很難成為被欣賞的對象。人們尋常不會有像葦岸那樣的領悟:“麥子是土地上最優(yōu)美、最典雅、最令人動情的莊稼”;對大多數(shù)人來說,田野與土地只意味著艱苦的勞作。鄉(xiāng)村會有靜謐、純真、簡單、富足的時刻,然而,它畢竟與辛苦相連,與年復一年的重復相連,卻難以與詩意或審美相連。
但詩歌確乎在農田與野地之間?!拔疫@輩子從來沒有用過書桌,我也從來沒有用于寫作的房間”——詩人弗羅斯特長期生活在鄉(xiāng)下農場,他的詩就是在農事間隙,倚靠著樹樁小憩時構思出來的。對他而言,自己的生命就像是一種依附于大地的植物。和所有的農夫一樣,詩人生活的世界,完全依托于田壟、泥土以大地慷慨的饋贈。
1935年,利奧波德舉家搬至威斯康星州沙郡北部的一座破敗農場,因為他長期以來,一直“渴望擁有一片土地,靠自己的努力去研習大地之上的動物、植物”。他發(fā)現(xiàn)鳥兒不僅是自然界專業(yè)的歌手,還是最優(yōu)雅的舞者;枯橡樹居然還能為松雞提供庇護;而藍翅黃森鶯已經在農場安心地筑巢安家了,這是何等的信任啊?!帮L很忙,忙著在十一月的玉米地里奏樂。玉米莖哼唱著,松散的玉米棒半開玩笑地彎曲盤旋著向天空輕輕揮動,風則忙碌著繼續(xù)前行?!?/p>
清代鄭燮“畢生之愿,欲筑一土墻院子,門內多栽竹樹花草,清晨日尚未出,望東海一片紅霞,薄暮斜陽滿樹,立院中高處,俱見煙水平橋”;可見這種回歸田園的心愿,古今中西攸同。這里無所謂仕與隱,也無所謂城市與鄉(xiāng)村,人與糧食、土地與村莊,一切自然而然,呈現(xiàn)出最本真的生存狀態(tài)。
與此同時,人在大地上培育作物,保護在他周圍生長的東西。對地方、植物、土壤、氣候循環(huán)和生物群落的深入認知,既古老也現(xiàn)代,是人類知識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。勞作,就是人在故園的扎根方式、定居方式。
寒來暑往里勞作的耕耘與收獲,能幫助人們堅定信仰。扎根,就是克服“飄蕩”“失衡”,它通向永恒之途,復歸存在之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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