匯款單上的親情
1975年,我去修墨脫公路的時候,一個月的工資加上津貼是45元,放眼全國已經算是高工資了。我們住在嘎隆山以南的墨脫縣境內,山高路遠,無車通行,不便于每月正常進行財務分配,只派了一名老會計給大家造工資表。買日用品,全部用飯折子結算,沒有現(xiàn)金支付,錢是放在賬上的,等到冰雪消融可以翻山去扎木時,才能兌換現(xiàn)金。領到現(xiàn)金后,簡直心花怒放。包里有錢了,如何分配?精神和物質都需要保證,當然是先購物、購書,剩余的拿出三分之一郵寄給母親。等收到匯款回執(zhí)單,心中非常自豪,自己能掙錢了,還能有節(jié)余幫補家用。
事實上,參加工作的前兩年,我表現(xiàn)的孝心真是讓母親高興,說我有出息,每封信總是以鼓勵的話作為結尾,算是對我的嘉獎。但是,當我轉正以后,漸漸地發(fā)現(xiàn)需要用錢的地方太多了,加上不會精打細算,朋友又多,花錢請客的時候不少,常常入不敷出。我每月向好友借款,等到積雪融化翻過山到扎木,在財務上領到現(xiàn)金后再還款,還完款購完所需物品,能支配的錢所剩無幾,再想給母親多寄點錢,真是太難了。
我工作的前十年,基本上屬于月光族,三十歲左右還一窮二白,對于古人常說的“晴帶雨傘,飽帶干糧”“常將有日思無日,莫把無時當有時”的經驗體會不多。單身的日子過得愜意自由,一人吃飽全家不餓,根本就無存錢觀念。
那時正是票證興起的年代,買家電、自行車和電視,數(shù)量是分到單位的。單位人多票少,只有以抓鬮的方式公平分配。我抓到過一兩次,但是囊中羞澀,白白放棄了機會,更別說有余錢匯給母親。后來,我的工資有所增加,想買一臺電視還是缺錢,只能在財務上提前借款買,然后每月再扣還。
我的青春期都在高海拔地區(qū)勞作,正值長身體之際,由于吃不到新鮮的果蔬,成天總覺得饑餓,買來的罐頭我專吃瘦的,肥油倒掉。母親聽到這消息,來信狠狠地訓斥我:“古訓有‘興家猶如針挑土,敗家好比水推沙?!澜缟线€有很多人吃不飽飯,你倒掉的也許夠餓肚子的人吃一天。我出生富家,都不敢像你這般奢侈浪費。你如果在我身邊,免不了用黃荊棍子管教你,看你還敢浪費成性!”
想想養(yǎng)育我長大的母親,活得實在不易,為了照顧生病八年的丈夫,省吃儉用一生辛勞,放棄了自己的寫作愛好,帶著父親北上南下就醫(yī)。為了節(jié)約診費,她每日為父親按摩扎針、洗浴縫補,在病房守護動過手術的父親,付出的犧牲何其多??!她疲憊的身影、憔悴的面容,讓我很難與她15歲參軍、風華正茂時徒步走到拉薩的形象聯(lián)系起來。但那種過雪山草地的堅韌,站在丹達山上頂風攀爬的毅力,又是如此生動鮮活地凸現(xiàn)在眼前。她在和命運拼搏,和時間賽跑,為父親病愈殫精竭慮,為家庭圓滿含辛茹苦。而當時的我實在沒法幫她分擔,以致對母親的敬仰飽含了更多愧疚,久而積累變成心痛,就想著自己有一天能掙錢了好好報答她。這樣簡單的愿望,都因為我不會精打細算過日子,成了好多年的空想。
父親在我參加工作的第三年去世了。盛年的母親,在脫離哀傷后,換了工作,搬進了中心城區(qū),全力以赴開始研究自己喜歡的藏族民間文學。這個時候的我,已經能夠余下一點錢逢年過節(jié)寄一些回家,畢竟父親生病時,幾乎花光了家里的積蓄,我不能再讓母親過拮據的生活。
內調回去之前,我整理物品時,那些匯款單散亂在書頁間、抽屜里、床墊下、沙發(fā)下和盒子里,收集起來有兩指肚厚,上面的日期橫跨十多年,每單數(shù)量從幾十元到幾百元,統(tǒng)計了一下數(shù)目,心中一陣欣慰,雖無助于興家,但行動上無愧于對母親的敬愛。
而今母親健在,我們經常聊起匯款那些事,她呵呵地笑著說:“我哪能隨便用你寄來的錢,都幫你保存著了,萬一哪天你失業(yè)了,媽用這些錢養(yǎng)活你?!?/p>
我呆呆地望著母親,心里又悲又感動。想想她平時生活得節(jié)儉樸素,不舍得為自己多花一分錢,心思都用在兒女身上,我心頭酸澀,眼淚滴落了下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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